我常常告誡自己，不要讓過分的理性束縛心靈。愈老我愈堅(jiān)信，天人合一是東方文明中最高級的智慧。哲學(xué)是人文社會科學(xué)大廈中巍峨的穹頂，而智慧則是進(jìn)入穹頂?shù)蔫€匙。自然的天與人的心都是自由的，天心即童心。永遠(yuǎn)保持童心，這是不老的秘密。理性的生活到處都是邏輯的陷阱，唯有自然，才能讓你的靈性釋放。正是憑著這樣一種自覺，我常常穿過城市喧囂的人流走向自然。這不，在武漢看過櫻花之后，我又來到了廬山西海。

我沒有從武漢帶來櫻花片片，但廬山西海卻贈我桃花朵朵。在碼頭停車，蹀躞于岸畔的叢林，只見一只鷦鷯在枝頭跳躍，這只謙遜的小鳥，有著那種“弱水三千，取一瓢飲”的怡然自得。我突然覺得鷦鷯比我可愛，和它相比，我有心，而鷦鷯無心，我有心尋美而不能消融于美，鷦鷯無心卻成了自然的一部分。

小小的鷦鷯勝于我，我不但沒有沮喪，反而愈加興奮了。自然萬物皆為我?guī)?，我如果心中放不下一只小小的鷦鷯，又怎么放得下這一片浩瀚的西海呢？

放舟出港，對茫茫煙水、點(diǎn)點(diǎn)湖山，我立刻就感受到“一棹碧濤春水路，過盡曉鶯啼處”的美妙。寫這詩句的晏幾道是江西籍的大才子兼政治家晏殊的兒子。先是紈绔子弟，后為落魄文人。但他的小詞清曠動人，游湖之作，允為上乘。他沒有游過西海，因?yàn)樵谒畹谋彼?，這遼闊的西海當(dāng)時還是數(shù)百里的林巒田野，井灶人家。西海的誕生只有67年。新中國成立后，決定截斷流往鄱陽湖的修水河，在永修縣的柘林鎮(zhèn)修建一座水庫。于是，這一汪碧水淹沒了那些發(fā)黃的歷史，而成為一方名勝。在上世紀(jì)90年代之前，它叫柘林水庫，21世紀(jì)之初，它更名為廬山西海。資源的有效配置，人文的重新組合，鬼斧神工般成就了傳諸后世的佳作。

此前，我游過不少耳熟能詳?shù)拇蠛?，如浙江的千島湖、英國的溫德米爾湖。這3座湖的相近之處，就是湖中島嶼眾多。溫德米爾湖的島嶼是天然造化，而千島湖與西海，則是人造的。法國人艾黎·福爾在其所著的《世界藝術(shù)史》中，評價中國人“是嚴(yán)格意義上的現(xiàn)實(shí)主義者，他們?nèi)狈ο胂螅瑑?nèi)心深處沒有奢望”。我不敢贊同他的這個觀點(diǎn)。在更多的時間里，中國人是安靜的，但安靜不等于沒有激情。就像我們敬畏的天，它并不總是萬里無云，有時它也會電閃雷鳴，狂風(fēng)大作。中國人的激情一旦被點(diǎn)燃，瞬間就能爆發(fā)摧枯拉朽、再造乾坤的力量。沒有這股偉力，就不會有眼前的這片西海。

西海有著300多平方公里的水域，平均水深45米，浮漾于澄波中的，還有8000多座島嶼。最小的島，如鳧如鯢，幾不能容足；而大的島上則有著煙村寺塔，若寨若驛，依然演繹著千古風(fēng)情。我們乘坐于舟上，首先看到的是一朵只能生長一棵樹的孤丘，那棵樹是烏桕樹。南方的烏桕猶如北方的槐，都是最為鮮明的地理標(biāo)識。遙想70年前，這棵烏桕樹生長在一個海拔不到80米的小山上，那時，它可能還是少年吧。如今，那座小山潛于海底，只露了一個頭，留下這一棵樹。最能展示烏桕樹豐姿的應(yīng)該是秋天，經(jīng)霜的葉子片片赤紅。那時節(jié)再來西海，就會看到萬頃一碧中，升騰起一團(tuán)蓬勃的火焰。過了這小巧的烏桕島，西海的畫卷一下子展開了。晴煙氤氳，乍暖還寒，星羅棋布的島嶼增強(qiáng)了西海的動感。槳聲入浦，有多少晶瑩伸手可掬；春風(fēng)戲水，卻恨四圍山色渺不可狎。在島間穿行，看不清風(fēng)檣陣馬；在嶼中逍遙，期望著老龍?zhí)ā！敖魄嗔_帶”，一條又一條的帶，既是錦帶，也是玉帶，它會帶著你踏上登仙之路；“山如碧玉簪”，既簪我的渴望，也簪我的鄉(xiāng)愁，更簪著我中流擊楫的觴詠之興。及至登上西海之星那座高達(dá)百尺的玻璃塔憑欄四望，看到三百里湖山盡收眼底，我的游興更是旺盛地勃發(fā)了。

西海的主要水源來自修河，從幕阜山中修河的發(fā)源地到西海，流程短是短了點(diǎn)，但在不大的流域里，有幾十條支流呈羽狀匯入。贛西北處在幕阜山與九嶺山之間，層巒疊嶂，雨量充沛。溪流密布，蜿蜒騰挪；飛瀑鳴濤，自有洞天。在修河流域中，上游有北宋大文學(xué)家、書法家黃庭堅(jiān)的故鄉(xiāng)。下游有不肯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故里。西海所在的柘林鎮(zhèn)，還保留明中期一代名臣魏源的墓地。當(dāng)?shù)氐娜宋墓适虏粍倜杜e?？梢哉f，西海容納的修水之波，都是一滴千金的文脈。黃庭堅(jiān)寫過一首詞《滿庭芳·修水濃青》，頌讀幾遍，仍想全錄如下，以饗讀者：

修水濃青，新條淡綠，翠光交映虛亭。錦鴛霜鷺，荷徑拾幽蘋。香渡欄干屈曲，紅妝映、薄綺疏欞。風(fēng)清夜，橫塘月滿，水凈見移星。

堪聽。微雨過，媻姍藻荇，瑣碎浮萍。便移轉(zhuǎn)，胡床湘簟方屏。練靄鱗云旋滿，聲不斷、檐響風(fēng)鈴。重開宴，瑤池雪沁，山露佛頭青。

清詞麗句，盡顯宋人優(yōu)雅，也寫出了修水動人的春江花月。尤其“山露佛頭青”，更是神來之筆。

現(xiàn)在，我下了小舟，來到了云居島。西海與云居山同屬一個5A級景區(qū)。一水一山，動靜相宜。且那云居山中的真如禪寺，是中國禪宗曹洞宗的祖庭。多年前，我曾專程到這座千年古剎參禪，尋訪歷代高僧的遺跡。那一份感懷，至今難忘?，F(xiàn)在，我徜徉在其中的云居島，有一座七層方形塔，褐紅色的塔體，在水藍(lán)山青映襯下，倍極秀拔玲瓏之態(tài)。我拾級而上到達(dá)山頂，眺望鶯花月露、酒賦琴歌的湖山，突然想起我年輕時寫的一首詩：陶醉于無邊的春色，你才覺得，死亡是一本庸書。

因此我更加感慨：在濃淡相宜的云氣中，如果我在這云居塔下，有一枕煙霞，半榻青氈，我的余生便永遠(yuǎn)生活在童話中；如果我能一壺酒、一甌茶，于一葉扁舟中，與一棵樹量子糾纏，與一瓣浪靈魂私語；對一只鳥鼓盆而歌，對一朵云深度搜索，我的那一葉扁舟，就會化成一道虹，永遠(yuǎn)蕩漾在波光深處。